往昔年事一二三

王宗合

在我的家乡扶风县，每每从“腊八”这一天起，就有了年的味道。

“娃娃娃娃你别馋

过了腊八就是年

眨眼就到二十三

蒸馍燣肉贴对联

请先人，回家转

白面馍馍臊子面

……”

这首数十年前我儿时那种对美好生活向往的歌谣，对于今天吃腻了山珍海鲜，美味佳肴的一代年青人来说，确实有点难以理解。可正是这在我脑海深处挥之不去，思之即来的印象，让我对儿时有关过年的人和事难以忘怀。

一根猪尾巴

时间回到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，那时农村实行集体农业合作社制度。在粮油棉等分配上都结合每个家庭人口数及劳动总值（家庭所有劳动者全年合计挣取工分）进行分配。每年年底都进行决算，一般人口多劳力少的家庭都是短款户。而腊月二十七、八生产队杀年猪分肉，正好是年终决算后短款户遇到第一个关口，同时猪肉可以说是每个家庭一年里唯一的 一次吃肉机会。往往生产队利用杀猪分肉时，要求交清所欠短款，才能领到过年的猪肉。

那天下午，生产队长敲铃通知，让社员端上盆子到饲养窑（那时生产队在养牛的窑洞旁建有猪圈）统一领肉。

看着家家户户都拿着盆子，兴高采烈地去饲养窑领肉，我的大哥也带着盆子，一路上又蹦又跳跑向饲养窑，站在领肉的队列里。到了，快到了，我的大哥不停地在心里默数着站在他前面越来越少的人，心里那股高兴劲就像是闻到了让他垂涎欲滴的肉香味。

终于轮到他了。可是，当他端起盆子，半晌却未见到动静。只见主管分肉的会计看看手里帐本，望望站在面前双手举着领肉盆子的我的大哥，又转过头来对着拿着刀子割肉过秤的人，稍停，无奈说道：“娃娃，你家是短款户，该交的钱还没交上来，先让后面人领肉。”

多年后，听当时在场的人说，那时我的大哥一下子脸红到脖子根上，霎时间两股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，似乎要大哭一场，但却抑住着不放出声来…也就是在这个时候，执刀割肉的人说道：“给娃一根猪尾巴，这个不算肉，要算就算三两肉等会在分给我家的肉里扣掉”，事已至此，只有这样，说句心里话，当时在场的人谁也不忍心看着娃娃空手而归。

那一年的年，我们一大家十口人，就是用这一根猪尾巴上的肉燷了一点点臊子，过了个年。也就是那年年后，学校开学的时候，少了个该是上学年龄却没有来上学的学生，那个学生就是我的大哥，那年他不足十五岁，也就是从那年起，我的家庭退出了短款户的名单…

两张烧纸

围绕着两张烧纸说个人与“人”的故事（其实也可以说是人与鬼，因为后面这个人已去世多年了）很早以前就有这个念头，但总觉得有点迷信。直到最近读过国内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某大师的一篇文章：40年前深秋的夜晚，从县城孤单一人走土路捷径步行40里回家。因夜深人静，心生害怕，冷汗溻湿了衣服。终于赶黎明进了村口，也就是此时，作者碰到一个他叫“赵三大爷”的老人，老人给了他一只玛瑙烟袋嘴，说是欠作者爹五元钱，顶账用。作者接过冰冷的玛瑙烟袋嘴，回到家，母亲说：“赵家三大爷大前天早晨就死了”……。因此，我才有勇气，说出我小时候大年三十傍晚，在村子所亲眼看到的人与“鬼”的一段对话。

在扶风农村，家家户户腊月三十日上午十二点以后，按排好六神神位，贴上大门对联，就带上香蜡纸去坟地请先人回家过年，再迟，也必须在天擦黑前把先人接到家。

事发时间，正是家家户户正在为供奉的六神及回家过年的先人，案前上香点蜡之时。正在街上玩耍的我突然看到有一个人倒在地上，正在我诧异之时，听到旁边有人赶到跟前，将倒在地上的那位妇女扶坐起来，看着双目紧闭，四肢发凉，浑身颤抖，喉咙里发出哼哼唧唧欲言不能之痛苦状，有人喊道：快去叫村口大姨来，怕是有人“把作”（鬼魂附身）上了。立即就有人叫来了村口大姨，这位大姨似乎早有思想准备，只见她来时左手上拿着簸箕，右手攥着几根树枝（事后知道是新折的桃木枝条）。到了跟前，对着踡伏在地的人（在大姨眼里，她肯定是个鬼魂）她大声喝令：“你是谁，为啥事，快说，大年三十不跟着娃娃回家过年，‘把作’旁人干啥。”随即，将簸箕扣在倒地人身上，举起桃条，嘭、嘭、嘭连拍三下。

这时只听地上的人，痛苦的从喉咙里发出声来：“我…我…我是狗娃他婆，我想回家过年，可两个儿…”话到这里只见站在旁边一个名叫狗娃的男孩，一下扑到倒在地上人的怀里，叫了声婆就放声哭了起来，口里喃喃道：婆，下午人家都到坟里请先人，我给我爸说了几遍，他就是不去，我知道，他是和我伯分家时为一只瓦盆闹意见，打气憋，都不愿接你回家过年。婆，我下午用我攒下的零钱到商店揭了（买了）两张烧纸在家里放着，我这就去叫你回来过年…狗娃话一说完，就哭着跑进家门。而倒地的人也渐渐由昏迷变得灵醒起来。

“把这良心叫狗吃了的，大年三十，整（影响）的旁人都过不好年。”看着旁边人扶起地上的人，替她拍干净身的土，端来热开水让她喝了下去，搀扶着往家里走去。大姨骂着，扔掉手里桃条，拿着簸箕也匆匆回家去了。

一会功夫，我（事已到此，一定会有很多人）看到，狗娃他爸领着狗娃从家里出来，像做了贼似的顺着墙根溜向村外坟地。

三毛钱

我八岁上学那年，大我十岁的姐姐被招工到扶风县商业系统做了售货员。

也就是姐姐上班后第二年，那年过年看门（值班），现在推算起来应该是一九七四年春节。那时扶风老区河滩有个商店（原老区汽车站对面），街道上面有个商店（有人叫老汉商店。不知是商店上了年龄的老汉多，还是上世纪五十年代公私合营时某掌柜老汉名望高）姐姐刚上班是在河滩商店，不到一年就调到街道老汉商店上班。所以值班就在街道老汉商店。那时，街道上的商店门开到大年三十上午十二点就关门，放假。正月初三四开半天门，到初五恢复全天开门营业。值班人是大年三十至初二共值三天班。也就是那年三十上午，姐姐从家里去单位值班时带上了我，说是偌大门市，只有她们两个女的值班，多个人多个伴。

白天的县城街道空荡荡的，半天见不到一个人。整天在房子里呆着，晚上到与门市相通的耳房值班。那时，没有电视，晚上看着门市部亮晃晃的电灯，我看了会书，觉得无聊，于是便好奇地拉开放着副食糖果的抽屉，一二三数起水果糖数，并用铅笔数一个记一个，直到把几个抽屉水果糖数了个遍，并在纸上写下各自抽屉糖果数字。想想，哪有见糖不馋的小孩，尽管姐姐再三叮咛我不能乱吃。但我还是乘姐姐不注意时，偷偷剥开糖纸吃下了几颗糖，还好，不知当时怎么想的，我把每一个抽屉吃过的糖数都在其总数后用减号减去，像做算术题那样，写出了答案。

时间很快到了初三早晨，姐姐说好初三早晨一明就带我回家，初三是家里待客的日子。谁知，姐姐总说等交了值班钥匙再走。八点前接班人陆续到齐，开了门。姐姐从值班人哪里买了糖果点心，结帐时，姐姐拿出我记录着数过的糖数，算上我吃过的糖数该折的钱。结果出来了，我三天里吃过的水果糖价值三毛钱。

姐姐付过买的糖果副食钱加上我的三毛钱后，便领着我向十里外的家里走去。

看着路上闷闷不乐的我，姐姐笑着说：我值班三天，每天补助二毛钱，三天共六毛钱，刚好一人一半，有你的三毛钱。

我笑了，我挣到了三毛钱。可是这三毛钱又被我花掉了。但不管怎么说，我是在县城里过了一个年。